一湖春水向東流
第三滴 樟根
很久以前,他清晰地記得那天是1979年的2月15日。
他們九個淳安兵跟隨大部隊從蘭州到達云南。
氣候,從冰天雪地進入了潮濕的熱帶。
風光,從戈壁荒漠進入了蔥籠綠洲。
生命,從青春飛揚進入了熱血沸騰。
在那個戰場上,九個淳安兵只回來了六個。
在那個戰場上,他是個偵察兵,24歲。
從槍林彈雨中回到家鄉,他自己選擇,去了鄉鎮,管廣播。
那時,淳安,綠水清山是有的,但交通差,經濟弱,生活不富裕。
余樟根出身農家,從小父母雙亡,七個兄弟,家庭的困難,讓他幾乎沒怎么好好上過學,憑著在部隊的學習,憑著自己的努力,復員回鄉后,他一直在鄉鎮工作,整整32年,輾轉七個鄉鎮,一生都撲在這片山水間。
到了退休年齡,按國家干部待遇,他可以安享晚年了。孩子們成家了,不需要他操心了。
這時候的淳安縣城,已經是山水秀麗,頣養天年的好地方了。但組織上找他談,希望退休后的他能在村里幫鄉親一把。村里的人看他從鄉里回來,見過世面,懂得政策,關鍵是鄉里鄉親,這么多年,一直看著他能做事,一身正氣,都來他家勸他當村長。
他想了半天,回村里來了。怎么著,也是這里的山水養大的,兄弟生活困難,都靠鄉親,他應該反哺這片土地。
先是杜山村,自然村,后是蓮豐村,合并后的大村,一當,就是九年。
淳安山多,地少,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,無論是大村小村,村長書記都不好當。
九年中,他做了幾件事。
修路。
一個鄉村,到縣城的路都只有小路土路,怎么發展?余樟根式的修路,和許多浙江不發達縣域農村的方法都差不多,等國家補貼,讓村民籌錢。春節,外出打工的鄉親回來時,他挨家挨戶地上門,嘮嗑,坐火堂,敬香煙,談外面的世界,講自家的愿景,讓老板們捐錢。
家鄉的變化是看得見的,外面的世界再精彩,還得在老家有個窩。長住城里了,也得為老爹老娘搭個房。
開車回來得有路,修路得靠眾人來。有錢的出錢,沒錢的出力,一戶戶地說服,募捐;跑鄉鎮縣里要錢。鄉村振興,修路是個大工程,村村寨寨,小學校門前都得有條路。
捐了錢的人,會上村里的光榮榜,愛心榜。
路往前伸展了,三米寬的沙石路,真不容易啊;后來的康莊路,改為五米路基,能通大車了。路是鄉村的血脈,血管粗了,流通快了,身體才強壯。
移民。
新安江水電站,是淳安幾十萬百姓淹了自家的房屋院子良田才修起來的,幾代人的心血,祖祖輩輩的生存之地,為了一個水電站,使得富裕的魚米之鄉一下子倒退了幾十年。
以前,國家窮,政策照顧不到犧牲了家園的農民,大量本地居民被迫往山上走,成了山民,遷離淳安往外省的,生活質量還不及浙江,新安江大移民,是淳安貧困的根源之一。
那些遷居山上的民眾,沒有良田開梯田,沒有大路走山路,收點農作物,肩挑手扛,翻山越嶺,大雪封山,孩子上學,老人生病,叫天不應叫地不靈。
讓山民下山,杭州走在全國的前面,在相對集中的山下,劃好地塊,拔下錢款,讓一戶戶山頂的村民往下遷。這些村民人數不多,但一趟趟地做工作,每一次都要翻山越嶺。
一個村長,懷揣的是政府的政策,百姓的生活,孩子的未來。
我一共遷了十戶人家下山,老余村長說。
造林種竹。
靠山吃山。山林要保,村民要活,又要青山又要金山。淳安的山嶺沒有太厚的土層,老余當了九年支書,動員村民種了九千畝竹林,每畝竹林約可以產出300元的收獲。
殯葬改革。老祖宗的墳,誰能說遷就遷啊。山地林間,東一個西一個,早一個晚一個,土堆一個水泥一個。
老余跑民政局,討來四萬塊錢,為村里修了公墓,一家一戶上門動員,遷墳。
有了公墓,有了管理人員,墳頭不荒,遠方的親人回來看到墓地的綠樹,多一份鄉情;綠水清山間,少了補丁,多了綠意。
辦老年食堂。
山村,多數留守的老人,都是沒有能力出去打工的人,老余書記為他們從縣里找來支持,每餐個人出二元,政府貼十元。真的,能在山村吃上食堂,比城里都好呢。
老余帶著我們在村道上慢慢走,今天他穿著出客的西裝,不高級卻很認真。
他背著手,時而指點一下山頭和路邊高高的路燈,說現在蓮豐村的書記擔子已經交給了讀過大學的年輕人,新書記宋春霞的辦事能力,很得他的心。
村里的基礎設施、路、水、電、文化禮堂都有了,他們現在的想法是引進美院的老師,把保護下來的老村子變成藝術村。
村里人均三分地的田,合起來租給專業公司,種車厘子、獼猴桃、紅心李、葡萄、櫻桃、藍莓、蔬菜,每年有分紅。村民在家門口就可以打工,上一天班,150元。山上全年有筍,有茶,有山核桃。再有精力,養頭小黑香豬。
跟著老余,一路聽他?絮叨叨。走到他家屋前,看到有顆南方少見的大核桃樹,他說那是他當年從部隊回來帶的樹苗。
秋天,粗壯的樹上結了沉沉的綠果,每粒仿佛都有話要說。
我想,其實,它們不開口,老余也懂的。那些往事,那些戰友,他在心里夢里常常都要讀一遍的。
美麗的千島湖(圖片來源網絡)
在淳安,只要你愿意聽,那一湖碧水,每一滴都有故事。
作者:季諧(執筆 徐曉航) 編輯:劉卓文